这是一场并没有太大悬念的选举,现年71岁的现任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在3月15日开始的投票中几乎肯定会赢得连任。
不过,根据2020年的宪法修正案“任期清零”条款(于2021年4月5日签署),既有总统当选次数“清零”并重新计算。在这种情况下,3月15日至17日的选举在“法律意义”上算是一次“全新的”选举。
即便没有意外,不会有人否认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选举,在俄乌军事冲突前景仍未现停火曙光的情况下,从小心翼翼动员征召军人到全国视察地点的选择和设计,从选战议题设置的侧重、避险到对未来愿景的描绘、宣介……无不透露俄罗斯国内政治生活的微妙变化和该国政治精英对国际环境的异常敏感。
外界一直密切关注普京过去数月里的竞选和造势动向,力图从中窥见俄罗斯最高领导人下一任执政目标的蛛丝马迹,洞察俄罗斯统治体系当下的稳固状态。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8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祖国英雄日”颁奖仪式上发表讲话。 本文图均为 视觉中国 资料图
竞选活动主打民生牌,国内政治稳定获保证
去年12月,在装饰华丽的克里姆林宫大厅一场精心设计的“祖国英雄日”颁奖仪式上,与身着完美制服、饰有奖章的“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人民委员会主席阿尔乔姆·佐加交谈时,普京宣布了自己的参选。
“我不会隐瞒这一点,我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想法,” 表情冷峻的普京总统说道,“但现在,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刻。我将竞选俄罗斯总统。”
普京2022年签署乌东四地(顿涅茨克、卢甘斯克、扎波罗热、赫尔松)入俄联邦法律后,上述被俄称为“新地区”此番首次举行大选投票。
在普京12月公开宣布参选之前,圣彼得堡政治基金会创始人兼主席米哈伊尔·维诺格拉多夫(Mikhail Vinogradov)颇为困惑。他原本预计11月4日“俄罗斯统一日”当天会为2024年3月总统选举开启的大规模造势和宣传活动没有发生,普京也没有借此场合正式宣布参选。莫斯科举行的以“俄罗斯”为主题的大型展会开幕式也没有出现总统的身影,这本应是他的竞选活动的重要一幕。
“一些分析人士将此归因于最近在达吉斯坦(共和国)发生的反犹太(抗议)骚乱。”他当时在给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网站上撰文写道,他将这场反犹太事件视为俄乌冲突期间普京面临的三次严重危机之一,另外两次是2022年9月俄罗斯从乌克兰哈尔科夫地区撤退,以及2023年6月瓦格纳雇佣军武装叛乱,“另一些人则认为,克里姆林宫正试图缩短选举季,从而降低风险。”
过去3个月时间里,普京并没有公开发起竞选活动,但俄罗斯国有电视台里经常看到他在全国各地视察的画面——不管是北部城市北德文斯克的核潜艇建造厂,还是首次到访俄罗斯最东部楚科奇自治区(和美国本土隔海相望)的现代化番茄种植农场,或是在莫斯科州新奥加廖沃与多名参加对乌特别军事行动的俄士兵交流并授予配枪和总统旗徽章,在下塔吉尔市参观著名的军备制造商乌拉尔机车车辆厂,以及在近期妇女节前视察克拉斯诺达尔高等军事航空学校为女飞行员们献花……
卡内基俄罗斯与欧亚问题研究柏林中心研究员塔季娅娜·斯塔诺瓦娅观察认为,普京在选举前的行动旨在避免产生任何社会不满情绪。她撰文写道,任何选举都会凸显执政当局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变化。而现在正值战时,事关重大,克里姆林宫必须慎重考虑任何公众不满情绪的表现。
“保持军事冲突(行动)的连续性,俄罗斯领导层需要一项民众授权(mandate),这就是为什么这场选举对实现这一目标至关重要。”芬兰赫尔辛基大学俄罗斯和欧亚研究教授格尔曼(Vladimir Gel'man)日前告诉澎湃新闻说。
3月11日,俄罗斯卫星通讯社援引全俄社会舆论研究中心预测称,2024年俄罗斯总统选举的投票率将在71%左右,总统候选人弗拉基米尔·普京可能会获得82%的选票。该预测是基于全俄电话调查的数据统计所得。2000年首度当选总统后,他已出任4届总统(2000年–2008年的第3和第4任、2012年–2024年的第6和第7任)。在上次2018年的俄罗斯总统选举中,普京得票率为76.69%,而在2012年、2004年,他得票率分别为63.6%、71.9%。
据俄中央选举委员会公布的数据,约有1.1亿俄罗斯公民具有选举权,其中超过180万人常年居住在国外。
受访的西方观察人士认为,尽管普京会把一场选举胜利塑造成俄选民对特别军事行动的“背书”,但他把竞选活动的主要焦点都放在了国内议题上,譬如教育、经济、人口等民生问题。
“2023年地区和市选举的证据表明,热情支持战争的叙事无法动员选民,甚至会产生相反的效果。”出生于匈牙利的俄罗斯事务政治分析师András Tóth-Czifra不久前观察认为,执政的“统一俄罗斯党”于是收缩了提名战争参与者的努力;亲政府的现任竞选者通常会避免在竞选中进行战争宣传,而是将重点放在民生问题、对战场士兵的社会援助以及军事冲突带来的潜在投资机会上。
2023年,为确保社会稳定,俄执政当局采取了用重金为俄乌军事冲突招募志愿者参军的方式,不再强制征兵。此前一年的9月,俄罗斯宣布征召30万预备役人员入伍执行军事任务,一度引发大范围的社会恐慌。
而在今年新年假期期间,在大多数装点喜庆的俄罗斯城市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人联想到乌克兰正在发生的事情。
不过,对俄罗斯边境炮击和乌克兰无人机袭击的担忧仍未消除。民众对长时间的特别军事行动在2023年年底开始显露出疲态。
但就在2月中旬,乌克兰宣布从顿涅茨克地区重镇阿夫杰耶夫卡撤军——这是乌克兰防御体系中的重要关键点,成为了俄军去年5月攻克交通要地阿尔乔莫夫斯克(乌方称巴赫穆特)以来前线发生的最大变化。俄方在战场上显现出一定优势和主动权。
“军事上,俄罗斯的势头相当明显。”英国伦敦国王学院战争研究系现代战争研究教授大卫·贝茨(David Betz)近日告诉澎湃新闻,“因为其经济强劲,普京政府在政治上是安全的,俄罗斯军队正进行有效的战斗,且伤亡率不会对社会造成严重的影响,同时俄罗斯的军事工业正在全面生产新武器。”
András Tóth-Czifra在他撰写的报告中也认为,俄罗斯国内政治的稳定得到了保证,因为有足够数量的选民和精英开始相信战争不可避免,而且胜利已经接近了;而与此同时,俄罗斯政府需要维持国际社会的看法,即俄罗斯人已经做好了长期战争的准备。
“即使俄罗斯政府作了巨大的努力,俄罗斯的军事生产能力也即将达到顶峰,俄罗斯也没有无限的可能性来增加10倍或20倍的产量,并继续在这条道路上年复一年。”乌克兰经济和政治研究中心外交关系和国际安全项目联席主任阿列克谢·梅尔尼克(Oleksiy Melnyk)持不同意见,他日前告诉澎湃新闻,“这是因为如果你用你的预算或你的工业能力来支持战争,那么你肯定要减少其他民用项目上的生产。”
当地时间2024年3月15日,俄罗斯莫斯科,2024年俄罗斯总统选举期间,选民在投票站投票。
不同阶层的体感和新加入的中产群体
而在更广泛的社会层面,俄罗斯民众的心态和情绪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俄著名独立民调机构列瓦达中心主任丹尼斯·沃尔科夫(Denis Volkov)今年初撰文认为,尽管受到特别军事行动、西方制裁和部分动员的冲击,根据民调结果,三分之二的受访者认为2023年比较成功,是自2000年以来的最高值。
该调查显示,"工资和养老金上涨"连续第二年跻身年度十大事件之列。民众对经济形势的积极评价很可能得到了"特别军事行动"相关费用的支持,因为这些费用比大多数俄罗斯人的月收入高出数倍。一位受访者在被问及最近她的生活究竟有哪些改善时说:"我儿子在打仗,他寄钱回来。”
俄罗斯问题专家格尔曼教授告诉澎湃新闻,俄罗斯政府向经济注入了大量资金,这促进了军工和其他一些行业的收入增加,因此许多人的经济状况并没有那么糟糕。“问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趋势将持续到什么程度。”他说。
独立分析师、曾就职于俄罗斯央行的亚历山德拉·普罗科彭科此前也在一篇撰文中写道,与战事有关的钱款大大减少了贫穷人数。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俄罗斯人比例自1992年以来首次下降到9.8%(注,根据俄罗斯统计局3月公布的最新数据,俄罗斯的贫困水平下降了0.5%。全年从9.8%下降至9.3%。80万人不再是“正式贫困人口”)。
“2024年,这一势头很可能会持续下去——政府将不得不向死伤者家属支付2-3万亿卢布。” 亚历山德拉·普罗科彭科写道,由于劳动力短缺,企业不得不向剩下的人支付高薪,或者从其他部门吸引他们过来。新西伯利亚、萨马拉、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下诺夫哥罗德和图拉等国防工业企业集中的地区的工资增长速度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彭博社今年1月从当地招聘服务机构Superjob获得的数据也显示,在俄罗斯,工程师、机械师、机器操作员、焊工、司机和快递员等专业人员现在可以找到薪水与军队职位相当或更高的工作,因为去年这类工作的报酬上涨了8-20%。
但长期跟踪俄罗斯经济的知名经济学家阿斯隆德(Anders Aslund)在自由派媒体《莫斯科时报》网站刊文警告说,从经济结构和主要指标来看,俄罗斯经济似乎越来越像苏联。“失业率已低于3%,但平均工资按美元计算已从2013年的每月1200美元骤降至目前的每月略低于600美元。”
2023年春天,俄罗斯多个地区,尤其是新西伯利亚地区和阿尔泰边疆区,发生了一系列针对公用事业成本增加和地方政府无力改善公用事业网络的抗议活动。这些抗议活动中的愤怒通常不是针对联邦政府,但州长和地区政府机构面临的风险较高,因为大多数地区的预算越来越有限,而优先事项却越来越多。
列瓦达中心的丹尼斯·沃尔科夫认为,经济条件较差的人群对局势的适应能力稍强一些——他们的要求更加温和,对政府的支持措施反应更加积极。相比之下,西方国家的经济制裁主要打击的是俄罗斯大城市中较富裕和较西方化的地区。“城市中最焦虑的富人和西方化的俄罗斯人都去了国外,而那些留下来的人则有足够的资源在新的现实中找到自己的方向。”他在撰文中分析道。
赫尔辛基大学教授格尔曼也认为,由于国家推动的支出,一部分不太富裕的人口大大改善了生存状况。至于俄罗斯社会中较富裕阶层,他们往往会以各种方式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
“2023年,俄罗斯形成了新的中产阶级群体。虽然它的核心是受过教育的专家和商人,金融部门的员工和IT行业的代表,但现在军方和安全部门的人加入了进来。”曾就职于俄罗斯央行的亚历山德拉·普罗科彭科在他的分析文章中写道,并对俄罗斯经济过热的体征发出警告。
俄政府的计划草案显示,自特别军事行动爆发以来,俄罗斯通货膨胀加速,卢布下跌,到2024年,国防开支将占俄罗斯总预算开支的近三分之一。
伦敦国王学院的俄罗斯军事问题专家大卫·贝茨教授持不同看法。“虽然俄罗斯在经济、人口、卫生和社会方面都存在许多问题,但与之前相比,它们正在改善,而且实际上改善的速度比预期的要快。”他说。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从像我这样的分析人士和学者那里听到了一千次‘俄罗斯是这样想的’或‘普京是那样想的’,但事实是,我不知道俄罗斯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普京是怎么想的。”大卫·贝茨说,“普京是一个务实的现实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