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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坦按:
本文主人公吉妮的故事,2001年曾被改编成电影,名为《知更鸟不唱歌》(Mockingbird Don't Sing),油管上有全片。可能是为了避免法律纷争,影片中的人物名字都更换了,但故事原型就是吉妮。
其实早在吉妮1970年获救后不久,法国导演特吕弗的电影《野孩子》(L'enfant sauvage)在美国公映,影片根据法国著名的“阿维隆的维克多”改编而成,该影片在美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也进一步提高了公众对于极端虐待儿童事件的关注。
她蹒跚地走进洛杉矶县福利办公室,那是1970年10月。一个佝偻、瘦弱的小女孩,双手举起的姿势怪异,像只兔子。她看起来像是六七岁的样子。她的母亲患有白内障,试图寻找一个专为盲人提供服务的办公室,但走错了房间。
福利工作人员都被眼前的这个女孩震惊住了。
起初,他们以为她患有自闭症。后来发现她不会说话。大小便失禁,流口水,吐唾沫。她有两套几乎完整的牙齿——在这种情况下多余的牙齿被称为“多生牙”,一种罕见的牙科疾病。她几乎无法咀嚼或吞咽,眼睛无法完全聚焦,四肢无法伸直。她体重仅59磅(26公斤)。后来发现,她竟然已经13岁了。
她的名字(为了保护她的身份而取的化名)是吉妮(Genie)。她父亲在她只有20个月大的时候就将她绑在自制的紧身衣里,固定在郊外一间安静房间的椅子上。他禁止她哭泣、说话或发出任何声音,用拳头殴打她,对她咆哮,像对待狗一样。
当社会服务机构介入时,吉妮已经13岁了,但她的心理年龄却与婴儿无异。© AP
作为美国最严重的虐童案之一,此事迅速登上了新闻头条。记者、冷战时期美国最富盛名的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沃尔特·克朗凯特(Walter Cronkite)问道:加州一座宁静的小城市坦普尔(Temple City),金西大道(Golden West Avenue)这样一条安静的住宅街,怎会孕育出一个“野孩子”——一个如此缺乏人类接触的孩子,让人不禁联想到14世纪黑森州的“狼孩”、1661年立陶宛的“熊孩”,以及法国大革命时期在森林中长大的野孩“阿维隆的维克托”(Victor of Aveyron)。
随着时间的推移,吉妮从新闻头条中逐渐淡出——当时越南战火纷飞,披头士乐队正处于解散的边缘——但她始终吸引着科学家,尤其是语言学家的关注。她是一个罕见的样本,因为她从未接受过语言或社交训练。她现在还能学会语言吗?
科学家们争相研究她,进行了脑部扫描和录音,执行了无数测试,收集了大量数据,发表了论文。然而,渐渐地,除了少数例外,他们也失去了兴趣。
吉妮走路像兔子,走路姿势很奇怪,经常流口水、用手抓自己。她不说话,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到20世纪70年代末,吉妮再次消失在公众视野中。作为加利福尼亚州的受监护人,当局将她安置在州立机构中,具体地点保密。四十年后,她似乎仍在州政府的看护下。
吉妮的命运至今都是一个谜:图为1970年吉妮第一张媒体公开的照片。© Bettmann/Bettmann Archive
“我很确定她还活着,因为我每次打电话询问时,他们都告诉我她很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语言学教授苏珊·柯蒂斯(Susan Curtiss)说,她曾研究并与吉妮成为朋友。“他们从不允许我和她联系。我试图探望她或给她写信,但已经无能为力。我最后一次联系她大概是80年代初。”
当局拒绝了《卫报》的询问。加州社会服务部的公共记录协调员金·土田(Kim Tsuchida)表示:“如果‘吉妮’还活着,与她相关的信息属于机密,不符合通过《公共记录请求法》(PRA Request)获取信息的标准。我们建议您联系洛杉矶县。”洛杉矶县将问题转给了精神健康部门,但后者未回应书面请求。
随着吉妮接近60岁(本文写于2016年,时至今日,如果吉妮还活着,应该已经年届七十了。编者注),她的命运依然是个谜。她学会说话了吗?能与世界互动吗?她快乐吗?只有少数人知道答案。
但这个故事还有一个额外的篇章:其他相关人物的命运。几乎所有人都留下创伤。这些创伤是心理上的,也是职业上的,出乎所有人意料,有些至今仍然存在。
有研究她的科学家和看护者,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深爱着她。他们的合作却因争吵、仇恨和丑闻而崩溃。
有一位作者记录了这段故事,却发现它逐渐占据了自己的生活。他搬到巴黎试图逃避,但吉妮的故事依然挥之不去。
还有吉妮的哥哥,他同样在父亲的虐待下痛苦不堪。他自称活得像个“死人”,并辜负了自己的女儿(吉妮的侄女),而她又辜负了自己的女儿们。
故事始于吉妮的父亲,克拉克·威利(Clark Wiley)。他在美国西北部的寄养家庭中长大,二战期间及之后在洛杉矶的飞机装配线上做机械师。他娶了比他小20岁的风沙侵蚀区移民艾琳·奥格尔斯比(Irene Oglesby)。他是个控制欲极强、讨厌噪音的人,不想要孩子。
然而,孩子还是来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婴,被留在冰冷的车库后夭折。第二个孩子因分娩并发症死亡。第三个孩子,男孩约翰(John)活了下来,五年后,第四个孩子——后来被称为吉妮的女孩——出生了。
1970年,70岁的克拉克·威利和儿子约翰·威利(右二)离开警察局。此前,威利的父亲因虐待儿童罪被警方立案调查。© AP
1958年,一名醉酒司机撞死了威尔的老母亲,他因此陷入愤怒和偏执。他残忍地对待约翰,将20个月大的女儿独自锁在一个小卧室里,几乎无法动弹。当她不被绑在便盆椅上时,就被限制在紧身衣和铁丝网覆盖的婴儿床里。威尔用拳头和木板强迫她保持沉默。吉妮就是这样度过了20世纪60年代。
吉妮一生中有长达十年都被拴在这张便盆椅上。经过密集的治疗后,她终于告诉研究人员,她甚至睡在那里。她的父母从未费心训练她如何上厕所。1970年,也就是她13岁的时候,还在穿着尿布。© YouTube/EverydayPsychology
因恐惧和视力不佳而饱受折磨的艾琳,终于在1970年得以逃脱。她误入了福利办公室,事态迅速发酵。威尔因虐待儿童被起诉,在庭审前开枪自杀。他在遗书中写道:“世界永远不会理解。”
吉妮成为法庭的受监护人,被送往洛杉矶儿童医院。来自全美的儿科医生、心理学家、语言学家和其他专家请求检查和治疗她,因为这是一个独特的机会,可以研究大脑和语言发展——语言如何使我们成为人类。
1970年,获救后的吉妮。© CVLT Nation
吉妮会说几个词,比如“蓝色”、“橙色”、“妈妈”和“走”,但大多时候都保持沉默,面部毫无表情。她走路像兔子一样蹦跳,受到惊吓时会大小便失禁。医生们称她是他们见过的遭受创伤最严重的孩子。
起初,进展令人振奋。吉妮学会了玩耍、咀嚼、自己穿衣并享受音乐。她扩展了词汇量,用画画来表达语言无法传达的内容。她在智力测试中表现良好。
在获救后的四年里,吉妮接受了无数次科学实验,有些人认为这些实验过于激进,不合伦理。© ApolloEight Genesis/YouTube
“语言和思维是相互独立的。对我们许多人来说,思维是通过语言编码的。但对吉妮来说,她的思维几乎从未通过语言编码,但她有许多思考方式,”柯蒂斯说,“她很聪明。她能把一组图片按顺序排列,讲出一个故事。她能用木棒搭建各种复杂的结构。她还有其他智力特征。她脑子里仿佛闪现着光。”
吉妮的母亲是一位几乎失明的女性,她声称自己也是受害者。她将大部分虐待归咎于吉妮的父亲。吉妮还是婴儿时,她的父亲就认定她“智力迟钝”,并将她隔离起来。© CVLT Nation
柯蒂斯当时刚开始学术生涯,在散步和购物时(吉妮喜欢买塑料桶)与吉妮建立了紧密的联系。她的好奇心和精神也感染了医院的厨师、勤杂工和其他工作人员。
吉妮的行为表明,词汇学习似乎没有年龄限制。但语法——将词语组成句子——对她来说却遥不可及,这支持了一种观点:超过一定年龄,学习语言的窗口就会关闭。柯蒂斯说,这个窗口似乎在5到10岁之间关闭。
“语言使我们成为人类吗?这是个难题,”这位语言学家说。“即使语言很少,一个人仍然可以完全是人类,可以爱、建立关系、与世界互动。吉妮绝对在与世界互动。她能以一种让你完全明白她在表达什么的方式画画。”
然而,没有出现海伦·凯勒式的突破。
相反,到1972年,看护者和科学家之间出现了争执。康复教师珍·巴特勒(Jean Butler)与研究人员发生冲突,并拉拢吉妮的母亲艾琳,试图争夺控制权。双方互相指责对方在剥削吉妮。
研究经费枯竭,吉妮被转移到一个条件不足的寄养家庭。艾琳曾短暂地重新获得了抚养权,但很快便发现自己无力承担——于是吉妮又被送往另一个寄养家庭,随后是在社会工作者监督下的一系列州立机构。这些社会工作者禁止柯蒂斯和其他人接触吉妮。吉妮取得的进展迅速逆转,可能再也无法恢复。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心理学家对吉妮进行认知评估。© CVLT Nation
记者拉斯·雷默(Russ Rymer)在1990年代通过《纽约客》的两篇文章以及一本名为《吉妮:一场科学悲剧》(
Genie: a Scientific Tragedy)的书详细描述了这一案例,并通过吉妮27岁生日聚会的照片描绘了一幅惨淡的画面:
“一个身材魁梧、笨手笨脚的女人,脸上带着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她目光茫然地盯着蛋糕。她额头上的黑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让她看起来像个精神病院的病人。”
精神病学和行为科学教授杰伊·舍利(Jay Shurley)参加了那次生日会,以及她29岁的生日聚会,他对雷默说,她痛苦不堪,佝偻着身子,很少与人目光接触。“真的令人心碎。”
自那以后,吉妮的生活被一层神秘的面纱遮盖。但她留下的是一条充满忧郁的线索,连接着那些她身后的人。
一对养父母因为吉妮呕吐而狠狠地打了她。吉妮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创伤,不得不回到儿童医院。但她不敢开口,又变得沉默寡言。© CVLT Nation
对于为数不多还在关注吉妮的科学家来说,那是一种夹杂着痛苦的遗憾。舍利的评价是:“她曾是一个被彻底隔离的人,被囚禁了那么多年,后来她走出来,短暂地生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并对这个世界做出了回应。但之后那扇门再次关闭,她再次退回,而她的灵魂也病了。”
柯蒂斯曾撰写过一本关于吉妮的书,是这段历史中少数几位仍受到肯定的研究者之一,她至今依然感到悲痛。“我与她没有联系,但并非出于我自己的选择。他们从不让我与她接触。我无法再去看她或写信给她。无法见到她,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这个空洞从未消失。”
在一次采访中,雷默说,吉妮的故事影响了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包括他自己。“那是几年来一段非常强烈而令人不安的经历。这个故事彻底占据了我的生活和世界观。这个案件中有许多方面让我感到震惊无比。也许这是一种怯懦——我庆幸自己还能够摆脱这个故事。因为每次我走进那个房间(吉妮成长的地方),都觉得难以忍受。”
但雷默发现自己无法完全抽身。“我通常会转向另一个故事。但我不得不面对自己与吉妮的共鸣。被囚禁,无法表达自己,我想这触动了每个人。我觉得我写的那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自己。”
吉妮在治疗过程中,吉妮胆怯的性格逐渐转变为对周围世界的自然好奇。她开始热衷于囤积物品,尤其是玻璃杯和容器——许多其他受到严重虐待的儿童也表现出这种行为。最终,吉妮甚至能够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情绪。尽管吉妮取得了惊人的进步,但她仍然无法完全沟通。当被要求提出问题时,她会说:“红色和蓝色是什么?”吉妮或许懂得如何使用日常词汇,但她无法用语法来组织它们。
吉妮的故事,后来进入了雷默的小说《巴黎暮光》(
Paris Twilight)中,那部小说以1990年的法国为背景。“ 更确切地说,是主人公 试图逃离狭小潮湿房间和受挫人生的尝试,进入一个宏伟的未来,但最终未能实现。小说探讨的是科学与情感之间的联系。所以,我现在仍在努力解决其中的一些问题。[以我的经验来看],作为一名记者,吉妮以我从未预料到的方式,提出了一些我永远无法释怀的问题。”
克拉克·威利虐待的遗留问题,也从未让吉妮的哥哥约翰释怀。在遭受毒打和目睹妹妹的痛苦之后,他在2008年对ABC新闻说:“有时候我觉得上帝辜负了我。也许是我辜负了他。”他最后一次见到吉妮是在1982年,之后也与母亲失去了联系,母亲于2003年去世。“我试图将[吉妮]从脑中抹去,因为那种耻辱。但我很高兴她得到了些帮助。”
约翰曾与法律发生过一些纠葛,后来在俄亥俄州定居,靠做房屋粉刷工为生。他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帕梅拉(Pamela)——也就是吉妮的侄女。但婚姻最终破裂,帕梅拉也染上了毒瘾。
据信这是吉妮在网上能查到的时间距离最近的一张照片。© Clio
2010年,警方发现帕梅拉在醉酒状态下,被指控危及她的两个女儿(吉妮的两个侄孙女)。这个家庭似乎不会出现奇迹般的转机,也不会有美好的结局。约翰患有糖尿病,于2011年去世。帕梅拉(显然从未见过她的姑姑吉妮)于2012年去世。
在阿拉伯民间传说中,“精灵”(genie)是被囚禁在瓶中或油灯中的灵体,一旦被释放,就能实现人们的愿望。那个在1970年蹒跚走入这个世界的女孩子,在她短暂而令人沉醉的解放时刻,曾令许多人为之着迷。
但实现愿望就像其他很多事情一样,对她来说并非易事,或许也是因为她从未真正自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