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武大的灵牌在楼下，潘金莲呢？

| 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门庆整三五夜不归去。P343

这哪里还有半点儿的人伦人性！

其他人呢？

| 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P343

这样的社会，是常态的，还是病态的？是常态化的病态，还是病态化的常态？

距离《水浒传》的时代，过去九百多年了，距离施耐庵写《水浒传》的时代，也过去六百多年了，我们的社会究竟进步了多少呢？

能批判谁呢？

先别急着去抢占道德高地了，先反思一下自己罢。其实，你我都是那街坊，那街坊就是你我。

02

就这样，紫石街的人们又“岁月静好”地过了四十多天。

紫石街是不是鲁镇？紫石街是不是未庄？紫石街的人们是不是阿Q？你我是不是阿Q？

做阿Q其实也有很无奈的理由，只不过，其恐怖之处在于，做阿Q久了会上瘾。

但总有人不想做阿Q，这些人真实而真诚，他们总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他们的勇敢，来自于真实和真诚，来自于不阿Q式的自欺。

武松就是这样的反阿Q式的角色。

只不过，武松和杨志一样，也是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杨志押的生辰纲，其实是赃物。阳谷知县让武松押送去东京亲戚家的箱笼，也是知县的赃物。在这里，更深一层的讽刺在于，你以为你尽职尽责地所完成的上级交代的任务，就是正确和正义的吗？就事件本质而言，杨志武松们的押送，也是助恶。武松也知道知县交代的任务是知县的私事，武松是公职人员，公职人员可以私用吗？武松不过是报答知县的知遇之恩罢了，但这份报恩之心，不也是出于私心吗？所以说，公私不分，是古代政治社会的一大弊端。

这弊端，今天消除了吗？

如果没有消除，那又是为什么呢？

所以说，政治游戏的第一要务，是厘清权力和权利的各自边界，尤其是公权力的边界。

康德说，人是目的。

康德的意思是，人不应该是工具，公权力不应该高于人本身，不管它以何种动听的旗号和幌子。

03

两个月之后，公职人员都头武松完成了知县的“私干”，正好是冬去春来，三月初头，武松从东京回转阳谷县。

路途之中，武松有了不好的第六感：

|（武松）于路上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P343

这是伏笔吗？这当然是伏笔。

武松光荣完成任务，知县非常高兴，先是给武松赏了“一锭大银”，接着又是“酒食管待”。之后，武松“一径投紫石街来”P344。

紫石街的人们看见了武松，又有了一句伏笔话：

| 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P344

武松进到武大家，第一时间就看见了武大的灵牌：

| 见了灵床子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呆了。P344

这个时候，潘金莲在干什么呢？

| 那西门庆正和那婆娘在楼上取乐。P344

西门庆听见动静：

| 惊得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从王婆家走了。P344

潘金莲听见动静：

| 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胭粉，拔去了首饰钗环，蓬松挽了个{上髟下角}儿，脱去了红裙绣袄，旋穿上孝裙孝衫，便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P344

就“假哭”这一手，潘金莲也是奥斯卡影后级的。

04

武松是狠人，但武松不是粗人。

武松这时控制住其实很难控制住的情绪，非常冷静地先后问了五个问题：

1.我哥哥几时死了？

2.得甚么症候？

3.吃谁的药？

4.如今埋在那里？

5.哥哥死得几日了？（P344-345）

王婆赶紧跑过来帮着潘金莲应付武松。

05

武松回到自己的住所，换了孝服，同时藏了一把刀：

| 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银两带在身边。P345

晚间时候，武松来哭奠守灵。

三更三点时分，灵床下“卷起一阵冷气”，武松定睛看时：

| 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P345

武松想再问时：

| 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P345

此处描写，用的是浪漫主义的手法，营造的是灵异恐怖、凄惨悲冷的氛围。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哈姆雷特》里老国王显灵的情节来。

天明时分，武松又问了潘金莲一些细节。

06

武松来找何九叔。

| 何九叔听得是武松来寻，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来迎接。P346

武松请何九叔到巷口酒店喝酒，但武松只顾自己喝，也不说话。

这个细节好。我要是何九叔，此时也要吓坏了。

| 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P346

面对武松，面对武松手握的尖刀，何九叔说了武大中毒而死的真相，并且拿出了武大的那两块黑色骨殖和西门庆给的那十两银子。

武松再问何九叔潘金莲的奸夫是谁？

何九叔说不知道（何九叔其实知道），推说郓哥应该知道。

这个何九叔果然不一般，到这时了，都还能咬着牙不说出“西门庆”三个字。

武松前后拿出二十两银子，郓哥说了那日和武大捉奸的情况。

07

武松带了何九叔和郓哥这两个重要证人来见知县。

武松既然都知道了实情，为何不直接去复仇，反而要带证人来见知县？

武松想走“車路”。

什么叫“車路”？象棋里，車走直线。武松相信政府，相信法律，他选择走正常的渠道来揭发武大之死的罪案。

很快，西门庆的银子就送到知县等人手里了。

知县和县吏与西门庆素来是沆瀣一气的。

知县等人说证据不足，不予立案。

武松没有和知县翻脸，毕竟那是顶头上司。

武松非常冷静地说了一句：

| 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P350

武松把那银子和那骨殖仍旧交给何九叔。

武松说的“却又理会”是什么意思呢？

武松计划走“马路”了。象棋里，马走日，走的是折线。武松准备用私刑来复仇了。法律不能实现的，武松决定用尖刀去实现。武松不允许正义缺席，更不允许正义迟到。迟到的正义，即非正义。

知县不受此案，潘金莲有了底气：

| 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放下心不怕他，打着胆看他怎的。P350

潘金莲了解武大，但他太不了解武松了。

08

武松说武大到了“断七”之日了，让潘金莲摆席感谢四邻。

“断七”是什么意思呢？简单地说，就是武大死了已七个七天了。

武松请来了四位邻居，准确地说是拖来的。大家都知道，这酒席虽不是鸿门宴，但也跟鸿门宴差不多，所以都不愿意来。加上王婆、潘金莲，还有武松自己，这武大的灵牌前共有七个人。

这个“七”，是中国重要的文化数字，道教特别讲究这个“七”字，源头在北斗七星那里。《水浒传》的时代，是宋徽宗当皇帝，徽宗是道教迷，所以那会儿道教很是盛行。

闲话少叙，武松请一个会写字的邻居做记录。

| （武松）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P352

他直接先问潘金莲：

| 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了，我便饶你！P352

潘金莲心狠嘴硬，居然吐出了“干我甚事”四个字来，武松大怒，把潘金莲提过来放翻在灵桌上，并用两脚踏住，拿刀指向王婆，王婆是怎么说的呢：

| 又不干我事，与我无关！P352

王婆这心理素质和无赖境界也是没谁了！

武松还是决定从潘金莲这里突破：

| （武松）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武松把刀搁在潘金莲脸上 (扌闭)两(扌闭)。P353

这时，潘金莲再不敢嘴硬了，从头从实说了。

潘金莲招认了，王婆也只好都招认了。

供状写好了，四邻及潘金莲和王婆也都画了押。

09

武松让潘金莲和王婆都跪在武大的灵前。

且看武松杀潘金莲的细节：

|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P353

这段文字，还是《水浒传》一贯的暴力血腥路线，而且有着十足的虐杀意味。

武松杀嫂和林冲杀陆谦有相同处，都是复仇，都很血腥，但也有重要的不同之处，这个不同之处就在于，潘金莲是女性，所以武松杀嫂细节中，不尊重女性这个特点需要注意，而且有色情的嫌疑。

潘金莲该死，但潘金莲不该这样死。

一定要“扯开胸脯衣裳”吗？

一定要“取出心肝五脏”吗？

一定要“割下那妇人头来”吗？

就这段文字，如果拍成电影，搁在国外，就是R级。

武松够狠，施耐庵够狠。

非狠人不能做出此事，非狠人不能写出此文字。

10

武松吩咐手下的兵看住四邻和王婆，他来寻西门庆。

一个细节是，武松是拎着潘金莲的头来寻西门庆的，那头是用被包着的。

西门庆不在自家的药铺，他在狮子楼的雅座里吃酒。

武松来到狮子楼，见到西门庆，抖开被包，滚出潘金莲的头：

| （武松）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P354

老实说，西门庆的拳脚也不赖，虚手实脚，踢飞了武松的刀，但西门庆远不是武松的对手，被武松从楼上摔落街心：

| 看这西门庆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P355

武松“把两颗头相结做一处”（西门庆和潘金莲这也算是“长做夫妻”了），又回紫石街来，他把两颗头供在哥哥的灵前，算是给哥哥报仇雪恨了。

11

押着一个王婆，提着两颗人头，武松“径投县里来”。

杀了人了，武松为何不逃走？

武松的目的不仅仅是复仇，他一定要争一个明明白白的公道和天理。

县衙之上，武松先读潘金莲和王婆的供词，王婆又现场对了口供，四邻也作证，何九叔和郓哥也作证，武松被收监。

鲁智深打死镇关西，鲁智深并不完全占理，所以鲁达选择逃走。

武松杀死潘金莲和西门庆，武松完全占理，所以武松选择自首。

12

此前，知县顾忌西门庆，因为西门庆拿着他的短儿，所以他要护西门庆。

现在，武松杀了西门庆，知县也就不用再顾忌西门庆了，何况武松这不才把知县的赃银送到东京嘛。所以，知县有心“要周全”武松。除了利益关系之外，这知县也是感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

你要说这知县是好人吗，他此前和西门庆沆瀣一气，还一度保护西门庆，可见不是什么好人。

你要说这知县是坏人吗，他又在武松杀死西门庆后想周全武松，可见也不是特别坏的人。

所以，不要简单地好坏来论人。人性是复杂，人心是不可测的。只能说，这个知县聪明，属于八面玲珑那种。

再往深了说一句，没准这知县内心里还感谢武松杀了西门庆呢，为什么呢？因为这知县和西门庆还不知道有多少暗黑的勾当呢。这样一来，武松复仇的同时，还帮知县灭了口。

13

总之，武松这个案子的结词是往轻了写的：

| 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P357

其实，较真地讲，武松最早告官，知县受贿不理，这是对法律的扭曲；武松杀人后，这个结词也严重违背事实，仍然是对法律的扭曲。

我们不能因为同情武松喜欢武松，就认可这份结词。

《水浒传》里的社会是有法律的社会，但同时又是一个法律被严重扭曲的社会。我们看见的仍然是“人治”，而非“法治”。

权在法上，即人治；权在法下，才叫法治。

14

王婆呢？

王婆被“推上木驴”，判了剐刑。

这木驴刑和剐刑，都是酷刑里的酷刑，都很惨酷。

王婆该死，但王婆也不该这么死。

古代的刑罚，有太多太多不人道的地方。

莫言有本小说，叫《檀香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15

坏人，也是——人。

我不是在苛求施耐庵，我只是想说，此番我重读《水浒传》，我有两个主要的思路：一是对权力社会的批判，二是进行人道主义的反思。

官府不管，正义被践踏，武松选择私刑方式去复仇，这没有问题。不复仇则无正义，二战后对战犯的审判也是这个道理。但，复仇也应该有人道主义的底线。

尼采说：我们不能因为与恶龙缠斗久了，就也变成了恶龙。

尼采还说：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当武松凝视复仇的深渊时，他陷进复仇的深渊里了。

当鲜血染红紫石街和狮子桥时，武松自己并不知道，他已然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为武大复仇时的武松，尚有几分理性；等到血溅鸳鸯楼时，我们将会看见一个魔鬼般的血淋淋的武松。

16

道德是用来律己的。

我们可以不苛责武松。

但我们应该对自己有所要求，比如，要求自己要有阅读理性，而非是单纯地追求阅读快感。

阅读快感和阅读理性，是阅读的两个翅膀，不可偏废。

——2021年9月26日二稿，2022年9月7日（白露）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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