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周易》,人们马上会联想到算卦。二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勃然兴起的《周易》热,便是我的两篇报告文学引发的。一刊四川《人世间》,一刊天津《通俗小说报》。这是自公元1950年以来,第一次正面写算卦的文章。两文引发的社会轰动效应,至今令我振撼。此文为回避时忌,我将算卦改称“预测学”,现在也已经广为流传。
孔子以前,《周易》确为占筮的书,孔子著十翼,将《周易》引上哲学轨道,接着归入经学,名居五经、六经之冠,成为儒、道、释三家的哲学基础。于是《周易》由筮入理(关于《周易》的理,自古有之,可见诸《左传》《战国策》,孔子乃集大成而成文者),进入庙堂,摄制士大夫的灵魂,以为成就个人事功的外王之道。
《周易》虽然由筮而来,但古之圣贤人物,无不抨之击之。宋代号称大儒的朱熹,乃代表性人物。朱熹精通算卦,因为他提出的学习《周易》的捷径是“未学易,先学筮”。“筮”就是算卦。一个说学《周易》先从学算卦入手的人,在他的《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序》中却说:“权谋数术(即算卦),一切以就功名之说,与夫百家众技之流,所以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者,又纷然杂出乎其间。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闻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泽,晦盲否塞,反复沉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坏乱极矣!”这里将算卦,即“术数”,说成惑乱世道(惑世),欺骗人民(诬民),阻塞仁义之路,导致君子和小人都不幸。
证之以古人,东汉王充在他的《论衡》一书中,说到发明《周易》的周文王儿子周武王,竟然不相信占卜。事件是周武王准备好了伐纣,出征前夕命人占卜吉凶。先用他老子著作的《周易》卜问,显示的是“逆”,也就是不顺利了。接着用烧龟甲的方法(名为龟占)占卜,显示的是“大凶”。结果姜子牙一怒推翻耆盘,踏碎龟壳,说:“枯骨死草,何知吉凶!”周武王于是举兵出征,大获全胜,一举消灭了殷朝。周武王这次占卜,是显示的凶,结果是吉。还有《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鲁国费邑宰南蒯,想判鲁降齐,用《周易》占问,得《坤》之《比》卦,爻辞是:“黄裳,元吉。”但惠伯以德说卦,说南蒯要做的事无德,所以必败。这就是张载《横渠易说》中说的“《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的精神。当然也是孔子说的《易》教“失之贼”(上古语言中,贼并非指盗贼,而是侵害、毁坏的意思)的精神。尤喜见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其中引彼时民谚:“山川而能语,葬师食无所;肺腑而能语,医师面如土。”帝王有此见识,真耶?伪耶?我不得而知,因为自古为政者,总是已所不欲,专施于人的。然其所引民谚,当为时风。
马恒君先生在他注释的《周易》中,说道:“《周易》去确实可以用于占筮,但就它的内容讲,应该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即象、数、理、占。算卦属于‘占’的内容,并不是《周易》的本质方面。从根本上讲,它是一部立道设教的书。”这是真理之言。“从古及今,凡是有据的传承,都认为伏羲始制八卦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治天下,周文王演六十四卦,也是为了治天下。用什么治天下?就是易道。孔子所以特别看重《易》,也是为了以道治天下。正因为是道,它才被历代统治者立为群经之首,万法之原,一直被当成一部不朽的圣典,仰之弥高,传之弥久。”这才是对《周易》的最本质、最本源、最正确的论述。中国的西汉,是禨祥最盛行的年代,连皇帝都迷信占卜。董仲舒就是因为算准了皇宫中的火灾,而得到皇帝欣赏的。但是,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司马迁仍然说:“文史星历 ,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
实话实说,人类自远古以来,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为生存计,各人种,各民族,都发展出了唯心的预测体系。随斗转星移,时间嬗递,现代科学的不断发展,许多预测体系,沉没于历史的黑洞。只有中国的古典预测体系,流传至今,依然茂盛如初。这当然要感谢我们的方块象形文字。我们现在仍然可以阅读几千年前的文字,这是西方以字母构造的语言体系所不可比拟的。许多西方民族,今人根本无法阅读一千年的文字资料。历史被切断了,古老的预测体系,随之消失。至宋邵雍,才又掀起一个高峰。他的《梅花诗》,足以证明他占卜的精微和高超。中国此后千余年历史,历历清晰地呈现在这10节诗句中。今天我们据《梅花诗》回首反视,会令人无比震撼。《梅花诗》,仿佛邵雍创作的一个剧本,他身后一千多年中,几千万,几十亿人,都在忠实地按照他的这个剧本,演出兴亡盛衰,演出喜怒哀乐。
中国的古典预测体系,始于龟卜,而后入“易”。古典的占卜,是非常高贵的。原始人类,占卜的巫师为部落服务;夏朝行封建以后,占卜为王朝服务。自秦代行皇权专制,占卜方流入民间。占卜成为一种谋生之道。尤其行科举之后,落第书生,纷纷操占卜行走世道,或安身立命,或养家糊口。这就奠定了他们的人生姿态:低眉折腰事豪富,膝行蛇语做官奴。此种卑琐的人生姿态,自然为达官贵人所不屑,又为淡泊名利的雅士所鄙夷。
就这样,许多方术人士展示的,永远是一种猥琐下流的人格精神。这也是他们为学者(包括朱熹这样精通算卦的大儒)所蔑视的根源所在。
其二,是方术人士自我膨胀的无限度的吹嘘。大凡以占筮行走江湖的,多以“大师”自诩。有人甚至见诸名片。他们常吹嘘自己100%的准确率,欺骗世人,敛财自肥。以《周易》为体系的预测(有些预测与《周易》无关,如批八字),说有100%的准确率,其实是不可能的。许多年前,有南方“大师”访我,吹嘘说,他预测失物(包括人、畜),可以确定具体地点,从无失误。他举了许多例子,其中说到一次预测丢牛,他预测到牛此刻在河边的哪一棵树下。失主依言去找,果然在他说的那棵树下找到了耕牛。他让我为他介绍预测客户。我说为他介绍了一个大客户,一卦可以收入二亿多人民币,几代人都花不完。那就是美国政府出2500万美元赏金,要寻找的恐怖大亨本.拉登。这个钱非常真实,因为全世界人都知道。政府行为,按照你的卦找到了本.拉登,美国政府也决不会赖帐。所以这个钱也非常安全。我说,请你现在预测一下,本.拉登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哪个山洞里隐藏?他身边有多少保镖?“大师”顿时瞠目结舌。
其三,我赞同南怀瑾先生《易经系传别传》中所言:“拿《易经》去算命卜卦,我常说很可惜。现在没有一个真正学物理科学,或者学最新科学的,能在这方面下工夫努力。假设真能由这两方面来配合,对这个宇宙的奥妙,科学上一定有新的贡献,东西文化配合了,一定有新的发展。不要把《易经》只拿来用于算命呀!看地呀!那我们文化的功用也未免太小道了,那不叫中华文化,叫小道文化了,当然我们的文化是大道文化,不管你用到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等等,可用的地方太多啦,现在照这种古老的方法来用,不行!”
所以,还是《周易.系辞上》说的:“子曰:‘《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之后,更明白地说:“子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孔子的这些话,才是《易》学的苍桑正道。
至今,中国有数不清的方术“大师”,他们将占筮、堪舆吹嘘得神乎其神,用各种方法谋财,可是至今没有一个人去争取美国捉拿本.拉登的2500万美元赏金。可见,他们都没有自信。
到了现时代,人们为古老的占筮,发明了许多新的概念,称算卦占卜的,为“江湖派”;称研究《周易》哲学、易理的,为“学院派”。我二十余年中,接触两派人士亦众,“江湖派”是蔑视“学院派”的,理由是,“他们根本不懂实战”。“实战”,是当今学易人的时髦概念。实战,就是算卦。然而,我接触的有些“学院派”学子,算卦的本领非常高超,有个别人,达到的境界非夷所思。比如看电视现场直播足球赛,人们为某队坦心,一年过古稀的老教授,便悠悠笑道:“会赢的,进一个球。”结局果然进一球。另一次,人们问教授输赢,老教授略一思索,说:“你们现在看时间,八分种后,黄队进球。”后来果然于八分种时,黄队进球。这种预测能力,若放在“江湖派”人士身上,一定早就轰动世道,自己也腰缠万贯,傲慢如太上皇了。但老教授藉藉无闻,处世非常平和。这就是二者人生价值取向的巨大差异,其境界的高下,何啻宵壤。所以,一些从事古典哲学研究的学者,对于方术(算卦、风水等),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当然,“学院派”中,古人如孔子、王弼、隗炤、朱熹、邵雍等,今人如熊十力、金景芳、刘子华等,他们所取得的学术成就,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辉煌贡献,“江湖派”是永远难望项背的。但是他们行事低调,人生进取的目标,是民族大业兴旺,民生的安乐康宁。即使一生不得志,也不以占卜行走红尘。魏晋南北朝时代的隗炤,就是这种人物。
在这里,我绝对无意否定“江湖派”,“江湖派”对继承中华民族的方术文化(传统文化的一个支流),也是有贡献的。我所否定的,是他们猥琐不堪的人生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