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2月24日)
伍迪·艾伦的《汉娜姐妹》是一部技巧娴熟的电影,是他一直以来为爱情和纽约创作的众多诗篇——包括《安妮·霍尔》和《曼哈顿》等片——的新篇章。
影片中的主要人物来自一个演艺世家,汉娜(米娅·法罗饰)是一位稳重可靠的家庭主妇,也是一名成功的女演员,完美地平衡着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一开始,全家人聚集在她上西区宽敞的公寓里共进感恩节晚餐,这其中包括她那两个性格跳脱的姐妹:缺乏安全感的瘾君子人霍莉(黛安·韦斯特饰),她的演艺事业一直没有起色;不自信的李(芭芭拉·赫希饰),她时不时会去酗酒者互戒协会,对成熟男人青睐有加。三姐妹的父母也是演艺界资深人士,两人争吵不休:酗酒、热衷调情的母亲(莫琳·奥沙利文饰),以及和蔼可亲但自信不足的父亲(劳伊德·诺兰饰)。此外,汉娜的财务顾问丈夫(迈克尔·凯恩饰)也来了,他对李有着混杂着亲情与友情的爱意。李的艺术家情人(马克斯·冯·叙多夫饰)没有出席,他对社交琐事毫无耐心。影片在两年后的另一场感恩节庆祝活动上结束;此时,霍莉已经振作起来,汉娜的丈夫也和李有了一腿,汉娜的前夫、电视编剧兼制片人米奇·萨克斯(伍迪·艾伦饰)则重新回到了这个家庭。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汉娜姐妹》
就像英格玛·伯格曼的《芬妮与亚历山大》一样,这部影片也讲述了一个戏剧家庭的故事,片中充满了有教养的人,基调舒适而积极。伯格曼的核心人物亚历山大显然是以伯格曼小时候为原型;而艾伦的女主角显然是以米娅·法罗为原型。当然,和伯格曼的演员阵容包括了老朋友、前妻、前情人和他的几个孩子一样,艾伦也选用了几位他曾经合作过的演员,让米娅·法罗的母亲扮演汉娜的母亲,并使用了法罗的真实公寓,以及让她八个孩子中的七个出了镜。
汉娜本应是影片的沉静式中心,但似乎缄默一词更为契合。艾伦将米娅·法罗塑造成一位理想的富有创造力和教养的女性,穿着端庄朴素的礼服,并将她变成了大地母亲的象征,随之又将她的形象拆解。大多数时候,圣母汉娜似乎几乎没有生气。艾伦让她变得如此低调和理想化,以至于她似乎被动地漂浮在另一个世界里。芭芭拉·赫希在片中的表现令人陶醉,她的身上充满了性的活力,非常适合这个角色——很容易让人相信她的姐夫会迷恋上她。但艾伦并没有为她——或其他人——提供足够多的发挥空间。
黛安·韦斯特尽其所能扮演了这个角色——她将神经质演绎得淋漓尽致。霍莉是如此的一团糟,以至于她总是对自己和其他人莫名发火。她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似乎要强忍住才能不尖叫或流泪;她生活在一片混乱之中(而且她完全缺乏自信,注定会与伍迪·艾伦的角色很契合)。不过,艾伦的剧本虽然对姐妹关系有着精明的描写,也相当细腻,但并没有深入人心。影片有一种基本的、平淡无奇的感觉:它从未让我们对任何事情产生过疑问。悬而未决的问题都是可以克服的;片中人物就像一个仁慈的、神一般的治疗师手中的病人。
如果没有伍迪·艾伦饰演的米奇·萨克斯,《汉娜姐妹》将毫无生气。影片需要他闷闷不乐的个性,需要他的笑料,尽管这些笑料都是一些过时的梗。这是伍迪·艾伦的一个有趣之处:他所扮演的角色学会了接受生活并继续生活下去,但随着他拍了一部新的电影,他的角色也就又回到了原点。米奇是一个疑病症患者,害怕死亡,对伍迪·艾伦的那些老问题念念不忘:如果没有上帝,没有来世,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米奇暂停了一年的电视工作,思考一切的无意义。他试图在天主教中寻找信仰,后来又一度信仰国际奎师那知觉协会(因为该教派相信轮回);他还试图自杀。后来,他在《鸭羹》中看到马克斯兄弟唱起《万岁,弗里多尼亚》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要尽可能长时间地享受生活。他会满足于先有的浪漫爱情和「关系」。但在此前的许多影片中,我们屡屡和他一起经历过这一遭。
尽管如此,这部影片还是极度需要他,因为其他角色都太单薄了,没有其他人能吸引我们进入故事。迈克尔·凯恩困惑地四处游走,试图为这个喜欢倒腾一些卧室闹剧的角色带来些别的什么,但他似乎又被期望赋予其他表演维度。一开始,你会把凯恩的不自在归因于他对李的暗恋,但两人发生关系之后,他仍然不自在。莫琳·奥沙利文(1911年出生)在片中的表演风韵犹存,比她在米高梅年代的任何表演都要有胆量。但这只是个小角色。劳伊德·诺兰(生于1902年)也是如此,他是本片中最后一个出场的演员;他给这个爱慕虚荣的角色带来了一丝潇洒的倦怠,他的妻子毫无节制地对他进行挑逗——以至于他可能会怀疑,正是因为这种挑逗,才让她一直保持着自信和美丽。马克斯·冯·叙多夫在片中的戏份较多,但他扮演的角色却与伍迪·艾伦早期本色出演的角色如出一辙:他是一个死板的知识分子,对高雅文化十分执着的人,以至于其他人对流行文化的喜好让他感到恼怒。他就像《星尘往事》中的伍迪·艾伦,而他教化李的决心又让人想起《安妮·霍尔》中的伍迪。
这个角色的阴郁和他与他人隔绝的方式告诉我们,伍迪·艾伦在这里要说的是,高雅艺术并非一切——我们也需要轻松惬意的流行文化,肤浅并非一无是处。艾伦对过去的浪漫、「高压的」流行音乐的热爱贯穿了整部电影,其中包括罗杰斯和哈特的歌曲、几张哈利·詹姆斯的唱片、一些贝西伯爵的唱片,以及古斯塔夫·莱昂哈特演奏的巴赫。不过,艾伦似乎竭力与精力充沛的摇滚乐划清界限:霍莉幡然醒悟的部分原因是她从朋克摇滚传奇俱乐部CBGB的热闹生活转向了古典音乐。伍迪·艾伦似乎无法摆脱拖沓迂腐的气质,他宛如一个文化监察员。(如果这部电影中没有快速游览曼哈顿建筑的镜头,我会觉得更好。)
与伯格曼一样,艾伦通过戏剧化地表现他对意义的追求来展现他的智慧,然后又通过揭露这种追求的枯燥来展现他的深刻。对家庭的赞美本质上是对理智的赞美,是对属于一个群体的赞美,是对满足人与人之间联系的需要的赞美。这是一部向人性适应力致敬的电影,也是一部「看看我们一起经历了什么」的电影,那些曾被《曼哈顿》深深打动的观众很可能会被《汉娜姐妹》更深地打动。
不育的米奇甚至变得可以生育;影片走的是传统的肯定生命的路线。然而,他所经历的一切却缺乏共鸣,让人感觉无从切入。《汉娜姐妹》在人物的穿插上非常流畅,艾伦有节制的叙事方式也很优雅。这部电影当然比目前公映的四分之三的电影都要好,而且很讨人喜欢,但你会希望能有更多值得喜欢的地方。影片中有一些可爱的场景——我尤其喜欢其中的一幕:霍莉和一位好朋友(凯丽·费雪饰)与一个男人(萨姆·沃特森饰)一起乘车外出,她们俩都对这个男人感兴趣,在最后一次停车前,她们讨论了应该先让这个男人先送谁回家的问题。
然而,总的来说,这部电影有点陈旧,甚至暗示了近亲繁殖的危险。伍迪·艾伦也许该换一批新朋友来拍电影了,或者,至少该从他对纽约的感伤中解脱出来。也许他可以从这部电影的基调中摆脱一些文化自我认可的元素。影片中对家庭和朋友的狭隘关注几乎带有一丝自鸣得意的味道;仿佛他已经看穿了任何更广泛的关注点的愚蠢之处。
伍迪·艾伦已经拥有了一群忠实的影迷,这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这部影片为何会获得如此好的点映口碑。与罗伯特·本顿的《克莱默夫妇》一样,《汉娜姐妹》也激起了媒体的巨大热情,它给《纽约时报》的「家庭/风格」版面,以及所有关于人们离婚、再婚和寻找生活意义的书籍、社论和「女性」专栏带来了灵感。片中都是新闻界人士能够认同的人物,是他们想象中的自己或希望成为的自己。他们在为自己的幻想捧场。
伍迪·艾伦早期电影中所有重要的庸俗元素在这部影片中都被抽走了,就像《我心深处》所做的那样,但这次他让影片有了一半的人性。人们可以在欢笑的同时感受到道德的升华。不过,他的风格所表现出的刻意呆板让人稍一深思就有点惊愕;当然,影片中所有的细节都很有品位。他用风格遮蔽了纽约市的其他地方。这是一种压抑,而从《汉娜姐妹》来看,压抑才是他的浪漫。这就是媒体所赞扬的——中产阶级式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