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破·地狱》是一次矛盾的体验。用殡葬来探讨生死的角度不算新颖,中国式的家庭关系也是老调重弹,不少场景煽情过度,最终的结局也过于理想。 然而即使暴露出上述所有缺点,本片依旧能感动人心。
影片的故事可分为两条线:一条跟随黄子华饰演的道生,展现他转行成为殡葬经纪人后的经历见闻、心境变化;另一条跟随许冠文扮演的喃呒师傅文哥,描摹他与儿女的沟通隔阂、爱恨交织。
虽然全片一半以上的情节都是从道生的视角讲述,但他更像是一个观察者和体悟者,故事的核心实际落在文哥一家。父亲、女儿、儿子之间的纠葛分合构成了叙事的轴心,也激发出道生的内心转变。
因此,文哥一家的刻画是决定影片成败的关键,而导演陈茂贤也交出了一份出色的答卷。他既凸显出每个家庭成员各不相同的个性和心结,又透过观念的碰撞和感情的交缠,映射出中国式家庭的普遍沟通困境。
文哥固执强硬、声色俱厉、情感封闭、重男轻女。这些特质配上他喃呒师傅的身份,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父亲形象便油然而生。此类人物在华语电影中经常出现,极易落入符号性的俗套,但本片中的文哥却令人过目难忘。这当然得益于他性情中的极端性,但更重要的是,此种极端性情为他在家庭和工作中造就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
在家庭中,文哥难称一个好父亲。他坚持子承父业,剥夺了儿子的人生选择权。他对女儿颐指气使,不但拒绝表达父爱,更不时暴躁动手。他的保守、固执、严厉和沉默是导致家庭隔阂的根源。然而也正是这种性格让他在工作中展现出对死者尸体和灵魂的至高尊重,对“破地狱”超度仪式的一丝不苟,由此成为德高望重的喃呒师父。
一以贯之的性情造就了文哥“坏”父亲和好师傅的一体两面。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却不时显出无情,不是一个暴力的人,却不时诉诸暴力。他不可理喻的执拗既可以对亲人造成永久的伤害,又可以赢得殡葬行业的敬重。
当黑白、好坏、对错等简单划分消散后,所浮现出的是一个高度真实的中国老人形象。文哥就如生活中的多数老人,无法改变性情,无法超越自我局限。
相似的现实复杂性也见于文哥的儿子郭志斌身上。他背弃生病的父亲,跟老婆孩子移民澳大利亚。他说自己之所以自私,是因为被父亲强迫子承父业,丧失了人生选择权。
然而从片中的其他场景中可看出,郭志斌并无明确的人生理想。他的背弃与其说是在宣示自己对人生的掌控权,不如说是为自己的自私决定找个理由。郭志斌的平庸、懦弱、功利极不讨喜,却是对现实的准确映射。一边是年迈、讨厌的父亲,另一边是自己三口之家的前途,现实中的人会如何选择?或许多数都会如郭志斌一样自私吧。
相比于文哥和儿子,女儿郭文玥有着更讨喜的性格。她既敢于表达自我主见与父亲争吵,又能容忍父亲的重男轻女,对其不离不弃。这些行为虽然看似矛盾,且过于正向,但无论置于影片情境还是平行到现实生活,也都合乎情理。
文玥和父亲的对手戏多为争吵和肢体冲突,鲜少温情脉脉,然而两人的深厚感情依旧贯穿全片。连结父女心灵的关键点是文玥对父亲职业的崇拜。她比哥哥更认可“破地狱”的意义,也更想继承父亲衣钵。这也让她对父亲极难相处的性格有了更多理解。她明白父亲之所以能取得事业成功,正是源于他的性格。同样,父亲也明白女儿是最能理解自己的人,只是他无法放下传男不传女的传统观念,也无法表达父爱。
因此,父女间是心灵相通的。虽然这种相通由于父亲的性格,始终处于压抑和落差中,但是已经足以让文玥对父亲不离不弃。
此外,片中还有一个角色对父女情的刻画起到关键作用,就是文哥的老婆、文玥的母亲。她已经去世,没有直接出场,却又无形地存在于故事中。文哥对老婆送给他的藤椅无比珍视,这体现出夫妻间的深情。
饭馆老板莲姐是文玥和文哥之间的润滑剂。每当父女吵架,莲姐便会为文玥化解心结。文哥并非无情,只是固执己见,不善表达,因此可以推想,母亲尚在世时,就是如莲姐一般的润滑剂,维系家庭成员之间的沟通和和谐。母亲去世,文哥和子女的沟通受阻,隔阂渐生。
这些背景故事片中并无展现,但通过藤椅和莲姐的暗示,又能隐约体会。一家人之间并非一直怒目相对,矛盾丛生,而是有着相亲相爱的过往和深厚的感情基础,这就让文玥与父亲的心灵相通、对父亲的不离不弃更具说服力。
女儿从小将事业有成的父亲当成英雄,母亲充当父亲和儿女间沟通的桥梁,起到润滑家庭关系的作用,这两种现象也在现实家庭中普遍存在。因此,影片刻画文玥的思路,本质上与刻画文哥和儿子异曲同工——无论讨喜与否,都要以真实感和普遍性为原则,避免刻意的美化或丑化。
真实感和普遍性也让文哥一家的隔阂透出宿命般的悲凉感。每个人心中对彼此都怀有深情,但正是由于情之深,才更在意彼此的看法和感受,矛盾才更难以弥合。父亲的性格和观念很难改变,这就让儿子受到的伤害很难愈合,让女儿与父亲的心灵相通只能导向落差与矛盾。
由父权而起的代际冲突和沟通困境难以消融,因深情而引发的相互伤害永无释怀,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分崩离析,这是多少中国家庭的命运?用情真意切的个体悲欢,透视出循环往复的群体命运,是《破地狱》触动人心的根源。
影片最后,文哥留下的遗愿打破了传统观念,回应了女儿的爱,促成了全家的和解。这是一个足够暖心煽情的结尾,却也过于理想化。现实中的死结是否能如此轻易地解开?或许留一些苦涩和遗憾,才是对生活更准确深刻的映射。
与文哥一家的生活烟火气不同,影片对道生的刻画更偏重于象征。陈茂贤说,《破·地狱》的创作灵感源于疫情期间身边的亲人接连去世,激发他对生死产生思考。道生的第一层象征便是导演本人。他深入殡葬行业,在死亡环绕中求索生的意义。
道生的第二层象征是经济下行期失业转行的群体。他在新行业中取得成功,也重拾生活的希望,这是导演对无数陷入困境的普通人所发出的鼓励。
道生的第三层象征是香港的城市命运。“破地狱”是道教超度亡魂的法事,也是香港最普遍的葬礼仪式之一。它代表了这座城市的文化传统。而道生进入殡葬业后,逐渐成为规则的颠覆者。他为丧子的年轻母亲做尸体防腐,为同性恋人创造缅怀条件,为文哥执行遗愿,都是在打破文化传统。
经历动荡,颠覆旧秩序,找寻新方向,这是道生的旅程,也是当代香港的旅程。一次又一次的直面死亡让道生抗拒生育,悲观和怀疑与他如影随形,这是否也象征着香港在摇摆不定中艰难探索着新的文化身份?及至结尾,道生帮助文哥一家实现和解,心境也渐趋平和豁达,最后的镜头升上天空,俯瞰城市景观,是否也是导演对香港的未来表达希望?
过度的象征色彩让道生少了几分真实生活的生动立体感,多了几分理想主义的情感冲击力。如果导演想要通过道生的心路历程表达对生死的思考,深广度只能算是浮光掠影。但如果导演想要借道生向全香港发出心灵的抚慰,感染力的确足够广泛。
《破·地狱》已经是香港历史上票房最高的华语电影。正如道生在片中所言:不只死人要超度,生人也需要破地狱,生人都有很多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