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胡毓婧
界面新闻编辑 | 张友发
电影市场趋冷,女性电影却越来越热。
今年中秋档上映《出走的决心》,讲述一位56岁女性“抛夫弃女”的出走之路,大众共情于片中的女性困境。在青黄不接的冷档期上映的《好东西》,预测总票房将超过6.5亿。这两部电影分别以豆瓣8.9和9.1的高分,位列今年院线电影口碑前列。
从年初的春节档票房冠军《热辣滚烫》,到原定以电影体裁拍摄、最终以迷你剧形式播出的《我的阿勒泰》,以及改编自历史上首位横渡英吉利海峡女泳者传奇经历的《泳者之心》、将传统男女分工地位倒错的《坠落的审判》两部引进电影,今年女性题材电影获取的关注度和市场声量越来越大。
从21世纪初期到现在,女性电影的叙事从个体走向群体,从文艺迈向主流,成为男性视角主导电影市场下有力的题材和类型补充。面向女性观众的小妞电影、爱情片逐渐式微,类型后继乏力,而像《好东西》《出走的决心》这样展现女性主体性、反映女性真实生活与困境的女性题材电影开始展露头角。
在电影愈发小众化、圈层化的当下,女性题材或许是国产电影类型、题材创新的潜力赛道。
从文艺到主流,女性电影叙事多元化
在十余年前,女性电影的兴起已经有了端倪。
彼时这类以女性为主题展开叙事的电影大致有两种创作上的分野,其中一支关注女性成长,比如曹保平导演的《狗十三》、文宴导演的《嘉年华》和殷若昕的《我的姐姐》。
这类影片区别于过往以女性为主角的青春校园片和爱情片,戳破了梦幻和浪漫的粉红泡泡,呈现女性成长中承受的父权暴力、性侵猥亵和重男轻女等困境。
另一支则呈现女性欲望、跨代际女性之间的病态共生或是理解互助关系,更加熟龄向。比如滕丛丛导演的处女作《送我上青云》,坦率呈现中年女性真实的欲望,以及她们缺乏家庭和社会支持系统的生活环境。
杨荔钠导演2013年起开始拍摄的《春梦》《春潮》《妈妈!》“女性三部曲”,则·展现了女性在人生不同阶段遭遇的苦乐,让观众看到了女性立体的生命层次。
在这类影片中,女性不再担任满足欲望、成为欲望的“职责”,导演尝试对自己和女性群体“深描”,在她们的镜头下,女性具备主体性,女性叙事成为第一视角,推动情节进展,同时呈现女性真实的生活与困境。
《春潮》中郝蕾饰演的郭建波不再是任劳任怨的母亲,而是挣扎在母女关系中的个体,她宣泄情绪时抽烟、骂人,痛苦无力时用手抓仙人掌。《过春天》中的女主经历了一场情欲启蒙,但剧情没有古早青春片的早孕打胎狗血桥段,而是用女孩和男孩偷渡电子产品时相互缠胶带时的气息和声音,来表达朦胧的暧昧。
《春潮》
但也因为处于类型培育早期,这些影片相对小众,被认为是带有某种私人化的影像风格,更多被划在文艺片的范畴内,影响力也相对有限。
其中的“异数”,是贾玲和邵艺辉两位女性导演。2021年的《你好,李焕英》和2024年的《热辣滚烫》因导演本身的国民性、女性叙事与喜剧类型的融合,获得了商业上极大的成功,两部影片票房合计约70亿,贾玲也被成为国内乃至世界范围内票房最成功的女性导演之一。
邵艺辉则将女性拉入了城市文化生产语境中。《爱情神话》里,三个中年女演员成语接龙般道出了反父权社会规训的台词金句,带出了鲜活灵动的上海文化和新女性爱情观,将影片的票房推至2.6亿元,成为2022年冬天的票房黑马。
此外,这类影片也俘获了一批相对稳定的观众。灯塔专业版数据显示,《爱情神话》在上海斩获超1亿票房,占总票房的42%,想看数据中,近9成为20到29岁之间的年轻观众。
《好东西》是彻底的女性第一视角,讲述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女性组成了一种新型家庭关系,而不具名的男性角色,如前夫、小马和胡医生,只能占据女性亲情、友情和事业线外的“课间十分钟”。铁梅不愿在自己的公众号里重复输出女性苦难叙事,对应地,《好东西》也以相对轻盈、真空的方式建立起一个女性互助的精神乌托邦。
走出女性苦难叙事窠臼的同时,邵艺辉也完成了自己的女性电影进化。尽管《爱情神话》的女性角色非常出彩,但叙事仍围绕徐峥饰演的老白展开,而在《好东西》中,女性是推进剧情的“动词”,男人只是“介词”。
《爱情神话》中女性角色多数时候都穿高跟鞋,小皮匠海说“每个女人一辈子至少有一双Jimmy Choo”,《好东西》中的女性角色都穿的是平底鞋,看似简单的“砍鞋跟”,实际将女性从服美役和被观看中解放了出来。
邵艺辉在和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影评人毛尖的对谈中也提到,拍《爱情神话》时,女性主义修养没那么完备,所以还残留有这种“符号性的内容”,而在《好东西》创作中,她意识到自己“被长期的男性审美绑架了”,想要逃脱出男性的思维方式。
这种进化也获得了观众的认可,《好东西》上映10天累计票房突破3亿,已经超过了前作,据灯塔专业版预测影片的总票房为6.54亿。并且在《海洋奇缘2》《因果报应》《蜡笔小新:我们的恐龙日记》《角斗士2》等新片上映后,仍然保持单日票房日冠。此外,“想看本片”的用户画像中女性占比超过80%,尤其以20-24岁年轻女性居多。
同样是今年下半年上映的《出走的决心》,真实故事的基底和现实主义的手法强化了其现实锐度。一个56岁的平凡女性逐渐启蒙觉醒,在密不透风的家庭中出走,“驾驶我的车”迈向旷野。《出走的决心》将女性的困境直观地、掰开揉碎摊开来,从而具备了某种尖锐的属性,并区别于私人化和文艺类型的女性题材。
从文艺到商业化,从私人到主流,今年女性电影显示出题材更多元,市场的接受度也在提升,形成了对国产电影的一种类型补充。
爱情片和小妞片式微,女性需要新电影
在当下冷寂的电影市场中,女性题材电影不论是话题度、票房的长尾表现上都超出预期,第三方票务平台多次调高对《出走的决心》和《好东西》的票房预测,行业也应当重视女性观众的观影需求,从供给端作出调整。
中国电影家协会联合灯塔研究院发布的《2024中国电影观众变化趋势报告》显示,从2018年至2024年,女性购票用户从51%上升至58%,对应的男性观众则从49%缩减至42%,女性及95后观众逐渐成为市场主力。
图源:《2024中国电影观众变化趋势报告》
而与此同时,行业仍然在持续不断输出男性更偏好的电影叙事,边缘化、性化、弱化女性角色,这种滞后反应的供需错位,使得当下的电影市场愈发。
2023年年度票房前10,不分年代和题材,几乎都是男性和男性群像叙事。尽管其中也有女性角色,但她们几乎都被圈定在刻板的性缘想象叙事中,如《消失的她》中人物动机模糊的文咏珊、《满江红》中宁死也要守住贞操的瑶琴、《孤注一掷》的性感荷官梁安娜等等。
很长一段时间里,行业都用爱情片“喂养”女性观众,情人节档、七夕档和520档都为爱情片留足空间。据猫眼专业版数据,2014-2016年,国产爱情电影迎来了第一个全盛时期,喜剧爱情电影年均上映数量达到120部之多,在国产电影市场的票房占比于2014年达到49%的高点,票房总值在2015年突破100亿大关。2017-2019年,爱情电影进入了第二个繁荣阶段,《前任3:再见前任》《后来的我们》《少年的你》等影片,连续三年斩获单片十亿的佳绩。
2020年开始,爱情片票房急剧萎缩,从2019年的62亿下降至13亿,其后两年略有回暖,分别为44亿和16亿,但已经在主流电影类型中排不上名次。
爱情片法宝“催泪致胜”,已经在疫情后彻底失效,模式化的爱情片成为“烂片”代名词,2.8分的《十年一品温如言》,3.1分的《不要忘记我爱你》,不断消耗着观众的类型期待。
同样锚定女性观众的“小妞电影”当下也不再吃香。白百何主演的《失恋三十三天》《滚蛋吧!肿瘤君》,以及《非常完美》《杜拉拉升职记》,看似是书写女性在大城市打拼的新叙事,但却贯彻着男性凝视和价值规训。
比如《失恋33天》中女主说的“胸和脑不可兼得”,《新娘大作战》里泛滥着催婚恨嫁的台词,比如“28岁再不结婚,就要恶运当头、你就要闯祸、要倒霉、孤独终生”,女性角色没有对抗这种观念的意识,而是用充满笑料、加速推进的爱情戏推进婚姻进程。这样的内核显然不再符合当下自我觉醒女性的需求。
对于电影创作者而言,女性的自我觉醒除了被视为一种社会现象,也意味着创作思路的转变。短视频庞大的用户基数和“用脚投票”属性,让它无法忽视女性的内容需求。剧集从台播转向网播后,视频平台也为占多数的女性用户生产更具亲和力的内容产品。
电影则始终慢于这股女性浪潮一步。暑期档以来,行业一致在强调青少年对于市场的重要性,试图将他们从游戏、短视频、微短剧的娱乐消费中拉回电影,但行业对于女性观众需求的忽视也同样值得重视。
当下,在电影行业为数不多的“确定性”中,女性题材已经是相对确定的潜力赛道。北京真乐道文化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创始人、CEO,《爱情神话》《逆行人生》等影片制片人刘瑞芳在上述报告中分析,近几年新作品创作中,能看到越来越多女性视角的成果案例。
她认为,女性题材未来可能会成为一个重要创新领域,并希望看到更多影片探讨女性的独立意识,激励女性追求自我实现和个人成长,更多地聚焦女性的生存困境,通过电影展现中年女性在家庭职责中的挣扎和自我觉醒。
图源:《2024中国电影观众变化趋势报告》
当下,国产电影高票产电影正在经历一轮类型的迭代,主旋律、战争题材影片票房号召力式微后,市场仍然在依靠喜剧和悬疑电影拉动,40%的票房仰赖喜剧电影产出,业态欠缺创新,多元化不足。著名监制王红卫指出,“大家还是盯着几个比较成功的类型在做”,“只求安全不去创新”。
在冷档期仍然能热起来的女性题材电影已经证明了其潜力,可能是未来几年内的市场增量所在。正如杨荔钠接受《北京青年报》采访时所说:“这个行业生态要平衡,男性有男性的力量,女性有女性的创作成果,大家并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一个多元的时代,不再是单方面的声音做主导了。”
邵艺辉之前在演讲中说,女性的阅读习惯和观影习惯,是被大量的爱情小说和爱情电影塑造的,以女性为主角的影视剧,全部跟恋爱婚姻有关,永远都在追逐爱,得到或者得不到爱,而像建功立业、发明创造、冒险、悬疑、励志、热血,都跟女性关系不大。但幸运的是,一旦女性具备了性别意识,并有意识地检索自己身上被塑造出来的部分,一切都会有新的体验。
《好东西》也许就像一个新鲜的窗口,在电影这所固定的房子里,打开了一扇风景不一样的窗户。而这扇窗户,也让女性意识到自己想看到更多不同风景的需求。并非只有女性题材电影才能满足这种需求,电影行业需要生产的是更多新鲜的《好东西》。
从长期来看,女性题材或许很难成为像悬疑、喜剧这样具备强票房号召力。但当下头部大片减少,单部影片票房缩减,电影愈发成为圈层文化产品的情形下,《好东西》已经是罕见能击中一线城市和女性观众的电影,也是一种有力的题材补充。这样分众化的创作思维,也值得效仿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