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日子》本质上来说,就是一部寻找答案的电影。维姆·文德斯建立了一个幻觉,又摧毁了它,幻觉是必要的,因为只有它能给我们惨淡的生活仅存的确定感。文德斯将东方的隐士情怀变成一种形为艺术,在这种静态的对抗中,感受某种稀缺的充实。
梅雪风
知名影评人,曾为《看电影》创刊主编、《电影世界》主编,现为专栏作家。
01
平静,是对抗这个世间痛苦的武器
这部电影中日与夜的交替,以及它的平静,很容易让人想起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我们可以将之戏称为《东京的日与夜》。
当然,这只是玩笑,因为在本质上,这两者显然有着本质的区别。
许鞍华的电影里,有着一种东方世界的惯有的强悍。这种强悍,体现在对于苦难的态度上,她显然不认为一个普通人会被苦难击倒。
在她的电影中,每一个个体,都像一块巨大的海绵,他们无论经历多少悲欢离合,都不会枯萎,他们有着超出我们想像的生命力,他们承认一切消化一切并宽容一切,只有在某个特定时刻,那些内心的伤痛才会翻涌而出,在那一刻,他们那种还未起茧的柔软才会露出它们娇羞的一角。
这种对于苦难的态度,其实是很多杰出的儒家文化圈导演所共有的,比如侯孝贤,比如小津安二郎,比如成濑已喜男,比如是枝裕和。这并不是说他们轻视苦难,也不是说他们对这个世界不敏感,正是因为他们对于人间苦难的重视和敏感,他们才发现这个世界就是由或大或小的苦难组成的。而当苦难变成日常时,所有的一惊一乍都会显得不合时宜。多情的人,必然是冷酷的,如果他不够冷酷,他就会被某种情感的洪流冲垮。
他们的平静,是一种带着冷酷的悲悯,是一种看似麻木的关怀。
这种对苦难的态度,是《完美的日子》与《天水围的日与夜》气质相近但内在截然不同的原因。简而言之,《天水围》是把苦难当成日常后的平淡,而《完美的日子》,则是意识到日常中的苦难后的庄重。这两部电影显得同样平静,但前者里,平静是早就知道找不到答案后的释然,而在《完美的日子》中,平静,是对抗这个世间痛苦的武器。
很多像许鞍华这样的优秀东方导演,都是天然的悲观主义者。这种悲观,让他们的电影异常的珍视日常。因为除了当下这一刻,我们无法认知也无法留住任何东西。正是在这一前提下,那些琐细的日常的转瞬即逝的时间,成了唯一坚实的东西,它们被连缀在一起,去抵抗那弥漫在空气中几不可见也几不可闻的虚无。
而西方的创作者,则大多是天然的乐观主义者,无论他们看起来多么黑暗,因为他们纠结于让他们悲观的过程,这种纠结,显然是因为他们仍然有着能够解决问题的希望。而在很多东方导演那里,提出要解决问题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幼稚。
02
对痛苦的理解是一种不幸的特权
而《完美的日子》,本质上来说,就是一部找答案的电影,只不过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找到的答案,就是东方很多作者比如《天水围》的起点。
《天水围》知道世界没有答案,所以它也就没有评判他人的焦灼,而《完美的日子》渴望答案,所以它平静的外表下深藏着无能为力的痛苦。这种深刻的痛苦,注定了这部电影是精英主义的,因为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准确地感知自己痛苦,对痛苦的理解是一种不幸的特权。
所以相较于《天水围》里面主人公的平常,《完美的日子》主人公是一位伪装成平民的反向的英雄。
这是一个英雄的故事。
主人公是一个主动将自己从一种惯常的社会序列中剥离出来的人。他主动成了一个厕所清洁工,降级到社会分工中的最底层。他把自己从亲情和爱情中剥离出来,相较于人类,他显然更愿意与树做伴。他刻意与现在的时间保持距离,他用老旧的磁带所放出的音乐,建立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屏障,这样他就处在一个他自己能掌控一切的幻觉中。他给小树苗浇水,给固定的树枝照相,它们安静的样子,给予他最纯粹的希望。
影片虽然没有明言,但根据影片的蛛丝马迹,以及主人公的生活习惯,可以看出他之前应该是个知识分子。而他这种行为,则是一个过份深情的人,对这个本质无情的世界一种特立独行的拒绝,这种懦弱里,有着一种唐吉诃德式的决绝,散发着一种文艺青年气息浓厚的苦行主义色彩。
他用一种看似窝囊的方式建立了一个最坚固也最无形的乌托邦。在没有期望的平静里,别人的嫌弃,因为情感的遥远不会给他造成伤害,也因为没有期待,别人的一丁点善意、同情,则也会让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小欣喜。莫名的期待是恐怖的,因为它将导向未知,所以影片将所有梦境都处理成黑白色,因为梦也是混沌不可控的,它有着勾起记忆和唤起希望的危险。唯有主人公可预见也确实会重复出现的阳光,那永远不会远离的树影婆娑,能给他真正的安全感。
但这终究是个乌托邦。他自己已退无可退,但自己的历史仍然找上门来。他的侄女,以及她妈妈的到来,告诉他即使他再视而不见,那些历史也不会无形地消失。而他看起来聒噪且讨厌年轻同事的爱情,则再次近距离向他展示了爱情的艰难与易碎。他怀有好感的酒吧女老板与前夫的纠葛仍然让他若有所失,他也无法真正做到心如止水。而她前夫的癌症,则再一次提示他这个世界一切的脆弱。
这所有一切,都向他证明他没有也不可能真正置身事外。当他意识到这一处境时,他也就意识到自己某种程度的自欺欺人。
所以他再次见到每天早晨那让人感动的阳光时,他禁不住痛哭失声,他是在哭他那乌托邦的破产,他也禁不住屡次微笑,前面的微笑,是他不自觉的抵抗,试图用岁月静好去否认他乌托邦破碎的努力,而后面的微笑,则是一种释然,一种惨淡的释然,因为起码还有那些一如往常的树影和阳光,它们愿意和他一起,还像往常一样,去支撑一个已经破碎的幻觉。
日常在这里,成了男主人公的图腾,成了他支撑起他对人生信心的拐杖。
03
让心上长满厚茧的我们,重新体验惊心动魄
就这样,维姆·文德斯建立了一个幻觉,然后又摧毁了这一幻觉,但他并不是为了证明这个幻觉的可笑,而是在说,这个幻觉的必要性,因为只有它能给我们惨淡的生活仅存的确定感。
影片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了对这个百疮百孔世界的关心,给了我们一种平静却也惨淡的温暖。影片对人类世界的情感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敏感,于是也就有了一种吹毛求疵的精神上的痛苦,于是它追求解脱的道路也有着一种让人难言的沉重。它如此敏锐地揭开了生活的面纱,告诉我们:我们之所以觉得日常,只是我们对痛苦的习以为常。
这部电影让心理上长满了厚茧的我们,重新体会血肉裸露在外时末梢神经所能体会到的惊心动魄。让我们从东方式的暮色苍凉里,重新如婴儿般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无常,以及找到某种无可奈何的解脱之道时的辛酸和感动。
整部电影,有着一种华丽的安静,浓厚的淡然。整个东京,在文德斯的镜头下,迥异于日本本土导演的那种清淡色调,而呈现出一种过份饱合的忧郁蓝调。
这是一个文艺老年仍然过剩分泌的爱,他尊重并喜爱那种东方的淡然,但这种对于淡然近乎崇拜的喜欢本身就极不淡然。
相较于东方导演处理这个题材的举重若轻,维姆·文德斯将其处理得举轻若重,如果前面所说的东方导演拍的日常之下的波涛汹涌,那维姆·文德斯则将是将日常拍成了奇观。东方导演将所有戏剧性处理得朴素安静,那维姆·文德斯则将朴素与安静供上神坛。东方导演从没有追问答案的兴趣,而维姆·文德斯则有一种理科生般刨根问底又要作出云淡风轻模样的可爱。
这种澎拜的静谧,让这部电影看起来像一个打了镇静剂的王家卫电影,它们都是在表达对这个世界和自身的不确信,都是深情无处安放于是本能地逃避,只不过王家卫深入到情感的每一道褶皱,在自我疼惜中忘掉痛苦, 而文德斯则是刻意的寄情山水,将东方的隐士情怀变成了一种形为艺术,在这种静态的对抗中,感受某种稀缺的充实。